朱里尼指挥的马勒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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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里尼指挥的马勒交响曲
●穆宁(发自德国波鸿)

意大利指挥巨匠卡尔洛·马里亚·朱里尼
(1914-2005)谢世一周年的日子里，人们
纷纷怀着对他无比崇敬的心情遥望大师
远去的背影和曾经留下的足迹。而在他
留下的音乐中追寻那些令人感动的点点
滴滴也成为了一件具有丰富意义的事情。
    和同辈的大师卡拉扬、伯恩斯坦以及
索尔蒂录音的数量相比，朱里尼也许
无法堪称一位“多产”的指挥家，从录音
作品所涉及的范围来看，朱里尼也并不
是一个“全能型”的指挥家。然而，在艺
术上对完美的追求是他一生所恪守的信
条。首先，他演录作品的范围相对集中，
几十年来只愿投身于那些真正能够和他
的灵感发生碰撞的曲目。同时，他的排
练向来是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雕琢
过程中进行，力求演奏员能够深深地融
入音乐的生命当中，而这样的排练建立
在自己对总谱长期、深入、精心研读的
基础之上。他曾在一篇访谈中表示：“没
有18个月的准备，我是不会指挥任何作
品的。”’此外，他对作品录音质量要求
极高，也只有在演出的经验积累到一定
程度才会考虑录音。他要求录音尽量忠
实地再现音乐厅中的音响和氛围，并极
力反对通过技术手段来扼杀这种真实的
生命。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里
尼指挥的曲目相对狭小而又同时精品倍
出了。70年代以后，朱里尼的录音曲目
主要集中于几位德奥作曲家的管弦乐作
品，而奥地利晚期浪漫乐派代表古斯塔
夫·马勒的三部交响曲的录音则是他呕
心沥血完美创造的一个重要见证。
    在伯恩斯坦等艺术家大力倡导马勒
复兴运动的那个年代，竞相演录马勒的
作品已经逐渐成为西方文化圈中一股势
不可档的潮流，众多马勒交响曲乃至全
集的录音作品也随之如同雨后春笋般地
问世。而朱里尼一生中仅仅录制了马勒
交响史诗巨著中的两极：第——交响曲
(1971)，第九交响曲(1976)和大地之歌
(1984，1987)。这二部作品的四次录音
前后历时16年，也同样经历了指挥家对
作品反复推敲、精心排练并胸有成竹的
过程才得以往唱片上永久保存，最终成
为值得爱乐者聆听珍藏的宝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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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第九交响曲
    首先，我想较为详细地淡谈朱里尼
指挥的马勒第九交响曲(DG 463 609-
2)。和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的这部交响
曲录制于1976年，即朱里尼被正式任命
为该团首席客座指挥后的第七年。指挥
家和乐团之间友善、高效的合作，以及
几年来的深入磨合终于使双方碰撞出了
  灵感的火花。朱里尼曾将与该团的亲密
  关系称为“一种深切的爱和友情，我身
  体、灵魂以及血液中的一部分”。作为
  ——支个性鲜明的美国顶尖乐团，芝加哥
  交响乐团向来以辉煌灿烂的铜管声部著
  称于世，而其惊人的音量和无与伦比的
  气势在一些索尔蒂时期的录音中往往会
  被人诟病为破坏乐队平衡、导致整体音
  响偏于干涩粗糙的罪魁祸首。弦乐声部
  的相对薄弱也常常是不少录音中比较突
  出的问题。朱里尼的马勒第九在某种程
  度上颠覆了人们对这个乐团的传统音响
  概念：在这个录音里乐队的整体音色温
  暖平衡，曾经令人不适的生硬棱角被大
  大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饱满、醇
  厚而又不失精致细腻的弦乐，在织体中
  和谐、清晰的木管和能在适度的控制下
  爆发出的强有力的铜管。为了在芝加哥
  的录音中实现自己的理念，朱里尼曾付
  出了巨大的心血。当年，在他的特殊要
  求下乐团对这部作品进行了长达15小
  时的细致排练。他曾表示“可不能像演
  奏勃拉姆斯那样来表现马勒，演奏他的
  第九也不能跟演奏第一相同。首先要把
  音符搞正确，然后再努力理解概念。马
  勒的作品要求一种特殊的声音、情绪与
  结构，乐团必须理解这点，并使之成为
  演出的第二天性，使之成为好比躯体的
  器官一样。”’
    除了对音响美感的执著追求，朱里
  尼指挥风格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非常强
  调音乐的歌唱性。因此主要旋律的线条
  会在合理、适当的呼吸和分句中得以清
  晰呈现。另外，他非常重视音乐中的细
  部表现，即非常善于在音乐行进的织体
  中挖掘出那些容易被忽视的声部(通常
  是内声部)的表现力和细节，并将这些
  细节和主旋律巧妙结合，产生意想不到
  的绝妙整体效果。为此，朱里尼常常会
  通过放慢音乐行进的步伐、拉长音乐旋
  律的线条，给听众提供更丰富的想象空
  间。上述这些风格特征在他的马勒第九
  交响曲中得以充分的体现，尤其是在决
  定整个作品情绪基调的首尾乐章。
    马勒第九交响曲第一、第四乐章的
  篇幅占据了作品的大部分，因此是朱里
  尼重点刻画的部位。第一乐章是在对人
  生的美好回忆和死亡的不时侵扰中展开
  的，因此对这两方面形象和彼此交织时
  产生的复杂体验就是这一乐章表达的重
  点。预示着死亡降临的引子一响起就渗
  透了朱里尼式的沉静之美。朱里尼的指
  挥赋予了这段音乐无比深沉的气质：他
  没有着意突出叹息的效果，而是让旋律
  舒展、自然地流出。随着这个主题在弦
乐上的发展，人们很清晰地听到了木管
乐器的相继加入，弦乐愈发婉转动人的
歌唱在其他声部的巧妙融合中深入人
心。随着情绪的进一步高涨，音乐即将
进入这一乐章的第一次高潮：弦乐在铜
管和其他乐器的烘托中渐人激情，犹如
在对生命的强烈渴望中痛苦地挣扎。朱
里尼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让感情在这里
立刻爆发，而是牢牢地将音乐的行进控
制在握，使情绪和力度在足够的铺垫和
积累下渐进、自然地达到顶峰。朱里尼
这版录音的另一个可贵之处在于，各声
部之间的音响平衡始终没有在多次出现
的高潮或强奏段中被打乱，细心的听者
一定能在录音中听到清晰的织体。(这
一点对于理解马勒及其同时代的音乐是
非常重要的——听众不容易在繁杂的声
部交错和音响洪流中迷失。)在后面的
发展中出现了一连串壮丽的高潮，朱里
尼的演绎蕴涵了巨大的情感张力，芝加
哥交响乐团浓重、瑰丽的音响也在此得
到用武之地。这些高潮总是随着死亡主
题的降临而被打断：它一次次“无比粗
暴地从天而降”，“因为死神降临是无可
抗拒的……尘世的一切理想都随着他的
出现而宣告破灭(贝尔格语)。”芝加哥
的铜管组表现这个形象自然是得心应
手，不过在朱里尼的控制下他们保持了
一定的克制，死亡的恐怖和暴力特征在
这里更多地被一种沉重、密不透风的压
抑感所取代。接近尾声时有一段动人的
长笛与圆号的对话，朱里尼把这一段处
理得非常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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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间的两个乐章多少有些怪
诞，在节奏上朱里尼的风格扎实稳重，
音响上则体现了清澄的室内乐效果。第
二乐章用连德勒舞曲的形式谱写，具有
奥地利乡村舞蹈的特征。伯恩斯坦认为
这一乐章表达了马勒对乡村生活的回
忆。朱里尼本人虽然出生在意大利南部
的巴尔列塔(Barletta)，却在北部与奥
地利接壤的、讲德语的南蒂罗尔地区(S
U dUr01)长大。他对曾经孕育了马勒
的自然环境熟悉无比，并深谙德奥文化
的精髓。朱里尼对这一乐章的表达正如
马勒在总谱上的提示所言：“缓慢的连
德勒舞曲速度。笨拙而粗扩”。朱里尼运
用的速度和多数录音相比偏慢，被夸张
和扭曲的舞蹈性因素深化厂这一乐章的
讽刺意味。而这种怪诞和讽刺的意味在
下一个乐章更加突出了。第三乐章通常
会显得比较凌乱，因为纷杂的复调风格
在这一乐章中居主导地位。朱里尼有条
不紊地使各个声部的起承转合衔接得错
落有致，也将乐团各声部的风采—一一呈
现给听众。
    第四乐章与第一乐章遥相呼应，在
告别的伤感中倾诉了马勒对尘世的最后
眷恋。依依惜别的深情，近乎虚无和飘
渺的解脱状态以及生命中的痛苦，怨恨
和激情在乐章中交替出现，直到最后一
切归于沉寂。对这一慢乐章精心细腻地
刻画体现了朱里尼深厚的指挥功力，乐
团也明显在他的感染下进入了高度投入
的状态。首先令人赞叹的是芝加哥交响
乐团弦乐声部绵密、厚重、深沉的音色，
没有这一先决条件：这个乐章的演奏是难
以成功的。也许出于早年在乐队中演奏
中提琴的经历，朱里尼在指挥中特别强
调中低音区弦乐器的音色，以求达到一
种极为深沉的效果，而这个乐章就是—
个最好的范例：人们能够在乎衡的音响
中明显地辨认出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
提琴声部的线条和走向。这种独特的手
法不仅带来了深沉的音响，还使音乐的
整体和声更加优美，细腻丰富的层次感
得到突出，从而增强了音乐形象的立体
感。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构成本乐章主
体的长线条旋律在他棒下歌唱性十足，
即使是在音量微弱、配器清淡的段落，
音乐的歌唱性和线条感也丝毫没有减
弱。其中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独奏段都有
极佳的表现。同时，这个乐章并没有因
其极缓的速度让人感到拖沓、乏味，这
和朱里尼人性化的叙述方式不无关系。
例如，先后两次出现的那段意味深长的
圆号独奏，在很多演奏中部会犹如昙花一
现般地匆匆带过。而朱里尼却让它在适
当递减的速度中语重心长地奏出，颇具一
种荡气回肠的沧桑感，随后弦乐在其“召
唤” 下 的渐强和进入高潮也显得更加合
平逻辑。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我们能
不时从乐队深处听出弦乐器的轻微颤音，
这一效果宛如让听众感受到一个徘徊忆
死亡边缘的生命发出的最后的颤抖，触
及听者的灵魂深处。全部乐章演奏得十
分流畅，尤其是力度落差很大的乐段之间
衔接自然、不露痕迹，尾声和穿插在乐章
中间的弱音量段落也处理得细腻深邃、
发人深省。
    和多数同期演绎相比，朱里尼指挥
的马勒第九交响曲具有强烈个人色彩，
体现了指挥家对这部作品独特的视角和
诠释风格。他以精致，唯美的声音和浓
得化不开的深情展现了马勒丰富、细腻
的内心世界。而马勒音乐中常见、典型
的紧张尖锐气氛则被大大地淡化了：深
沉的格凋、稳健的步伐以及舒展的旋律
线条削弱了作品中的飘零感和神经质因
素，也使颓废、疯狂和歇斯底里的情绪
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或许有人会
认为这正是朱里尼指挥马勒的不足之
处，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角度并
超越固有的模式去审视马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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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
    朱里尼诠释马勒作品的另一重要代
表是《大地之歌》，他先后和柏林爱乐乐
团以及维也纳爱乐乐团录制了这部作
品，后者是1987年萨尔茨堡音乐节的现
场录音。这里要着重介绍的是和柏林爱
乐乐团合作并由DG公司1984年发行的
录音版本(DG 413 459-2)，两名独唱演
员分则是女中抒法斯宾德(Brigillc
Fassbaender)和男高音阿莱扎(Francisco
Araiza)。朱里尼和柏林爱乐乐团的合
作其实由来已久，早在70年代他就作为
客席指挥执棒该乐团并深受演奏家和广
大柏林观众的欢迎，而《大地之歌》则
是双方合作录制的第—张唱片。如果说
在卡拉扬以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意志
统治并影响柏林爱乐的年代，获得和该
乐团合作录音是—次难得的机缘，那么让
这个被卡氏打上深深烙印的乐团体现自
己的声音和理念就更不是一轻松简单
的事情。
    朱里尼的诠释令人耳日一新：他并
不追求厚重的音响和夸张的动态对比，
而是使浓浓的诗意在清新、淡雅、透明
的音色中沁人心脾。这绝不是—个使情
绪流干表面化宣泄的浮躁演绎，而足以
现了一个人生失意者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种精神境界更是与歌词和原诗的意境
天衣无缝地吻合。整个录音中蕴涵着丰
富动人的细节和慑人心魄的情感张力。
第一乐章的配器在全曲中最为丰满，但
朱里尼并没有塑造过于浓厚的音响。他
让乐队表现出了时而绚烂夺目、时而清
新爽朗的色彩，纵情饮酒歌唱的豪放气
慨和“生是黑暗，死亦然”的黯然感叹
也在截然不同的氛围中形成了鲜明的对
比。第二乐章描述了一个秋日漂泊者的
孤寂与凄凉，朱里尼使这一乐章情景交
融：孤寂苍凉的双簧管、长笛独奏烘托
出了深秋的景象，而女中音和弦乐的表
现则更注重对主人公心理活动的刻画。
当女中音唱完“枯萎了的荷花金色的花
瓣将快随流水飘走”’这一句以后，朱里
尼让弦乐的力度和丰富的层次在瞬间中
涌现出来并达到高潮，这种油然而升又
转瞬即逝的感慨令人难以忘怀。下面三
个乐章的基调明快了许多，在朱里尼棒
下，柏林爱乐收放自如地展现了自己富
丽堂皇的一面。第五乐章体现了一种放
荡不羁的情怀和苦涩的幽默，主人公与
小鸟关于春天的那段对话在朱里尼的刻
画下呈现了梦幻般的浪漫色彩。
    第六乐章《送别》是作品的高潮和
核心部分，它的演奏时间几乎占全曲的
一半。朱里尼用最具诗意的“语言”倾
含蓄，细腻而留白丰富的手法完美地
再诉了马勒的真挚情怀，可以说这是在
诠释《大地之歌》中最细腻、最出彩的
一个乐章。与他在第九交响曲中的手法
类似，朱里尼没有在这个乐章中通过夸
张的声势来渲染面临死亡的那种阴郁气
氛，而是把主人公对人生的无限留恋在
黯然神伤的情感中表达出来。其中大量
描绘性的独奏段落都富有极为生动、细
腻、传神的表情，而对主人公心理活动
的刻画则更加细致入微。例如女中音在
长笛的伴随下唱完“小溪唱着歌儿穿过
黑暗／花朵在朦胧中显得苍白”之后，
弦乐在竖琴的点缀和圆号的呼应下进入
了一个稍为明朗的段落，随后又在起伏
的力度和情绪中急转直下，仿佛主人公
曾经热切的希望和渴念在顷刻之间坠入
了万丈深渊。摇曳的节奏、对铜管乐器
突然加入以及低音乐器(如低音单簧管)
持续音的强调深化了这种效果，产生了
对聆听者心理上的巨大冲击力。此后指
挥家一直让弦乐在与独唱对位过程中细
腻地推动音乐情绪的起伏，背景中若隐
若现的圆号和木管独奏更是增强了这段
音乐梦境般的迷幻效果。这些效果在很
多录音中都并不突出，体现了朱里尼对
音乐细部表现的精心设计。
    另一个格外动人的片段是在女中音
唱完“我伫立在此等候我的朋友／我等
着和他作最后的告别”之后的乐队间
奏，这是一个被朱里尼施加了魔法的段
落，随着女中音唱起“朋友，我多么想站
在你的身边和你共享这份晚色的美丽”，
音乐在丰富的层次中达到“高潮”，其实
这只是一个积累过程中的局部，在经过
短暂的徘徊之后，情绪随着“我在长满
了柔草的路上徘徊”的歌声再次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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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们能够从乐队深处听到低音
大鼓依稀可闻、若隐若现的隆隆滚奏，
它含蓄、隐忍地把音乐推向高潮：“美
啊!喔，在永恒的爱情——不朽的生命
中陶醉的世界!”作为一个很容易被忽
视的细节，对背景中弱奏大鼓音色的强
调是朱里尼在这段高潮中的点睛之笔：
它不着痕迹地烘托出了主人公对友谊、
爱情和生命的无限眷恋以及百感交集、
刻骨铭心的感受。朱里尼的精心布局使
这段音乐一唱三叹、高潮迭起而又丝毫
不显突兀，这种细腻流畅的表达恐怕是
无人能及了。
    除此以外，朱里尼另有一部鲜为人
知的马勒作品录音：1971年和芝加哥交
响乐团合作的第一交响曲，由EMI公司
发行。他在这部马勒早期作品中体现了
与其晚年指挥风格迥异的朝气和激情，
其中不乏可圈点之处，但限于文章的篇
幅就不在此一一详述了，感兴趣的读者
想必能在自己的聆听感受中寻求到丰富
的体验。不过依笔者之见，抛开录音制
作的因素，这部作品在演绎成就上并不
能和后来的两部晚期作品相提并论。或
许，第九交响曲和《大地之歌》也在某
种程度上更加接近朱里尼的精神气质。
    多年以来，我一如既往地钟情于朱
里尼指挥的马勒。此刻，我再次反复聆听
他的马勒，并在随之悲喜交加的泪光中
记录下了自己最真切的感受，也算是对大
师的一种缅怀。在当今乐坛，对马勒交响
曲的诠释风格呈现出了一种日益简约化
的倾向。朱里尼的马勒也许将成为历史
的绝响，但他永远不会被世人所遗忘。